武器的文化意象不是凭空出现的,也不会一成不变。青铜时代的“剑客”还属于浩南山鸡之类精神小伙的形象。当时叫“蓬头突髻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最早从战国末期开始,剑和剑客开始往“君子”这个意向靠,到汉代“剑”基本就和文化人挂钩了。这个变化,得从剑从短变长说起。青铜时代的剑可以直接称之为青铜“短剑”。刃长基本都不超过60厘米,重且脆,大部分青铜剑刃长在五十厘米上下,全球皆然。还不方便砍,只适合直刺。这导致剑斗的双方几乎很难避免以不体面的姿势缠斗在一起。尤其是没有盾的时候,剑技弥补不了身高体重的劣势。可以想见孔夫子一定是剑术高手。他不喜欢剑斗完全是因为短剑避免不了缠斗,导致剑斗看起来不体面。

那么战国末期的剑斗怎么“体面”起来了呢?看实物。这一把是“战汉”时代的钢剑。整把剑只有两个地方有损失。一个是头部的芒子,这里原本应该是个非常尖锐的尖,全剑最硬的部位,折损了,其次是这个位置。
这里只要用手抚摸触碰可以看出,是全剑唯一打磨过的地方。而且是反复打磨,导致这个位置平直的直线直接凹进去了一段曲线。说明这把剑的上一任主人“只用”这个位置进行战斗,而这支剑刃长就达到了95厘米。加上原本就应该有的长柄,一支剑有两把抗砍这么长。所以“贴身混战”绝不是长剑的预设场景,他的适用场景类似现代奥运重剑。也就是有足够的场地闪转腾挪,有“见证者/裁判”,至少战斗的双方有规则约束。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如果没有规则保护,那么在战斗中,“直进直出”的刺击是不容易一下打倒对手的。哪怕是无甲战斗,在没有规则保护的战斗中,刺中目标后最有效的后续动作是把武器像螺丝刀拧螺丝那样在对方身体里“拧一下”。要不直接就是“拧”进敌人的身体。类似尼古拉斯凯奇《变脸》中教的那样。比如这一把刀,它就是因为钢质不好损坏了,刀主人才把它扔了。损坏的原因就是刀扎进人体之后拧转的结果。大家看着把刀的厚度,肯定不是只扎了一个人才损坏的。汉剑这样细长轻薄的武器如果像刀这样扎进人肚子里后使劲儿拧,他一定会出现不可修复的扭曲。而且拧一次就会有明显的弯曲。但是这把剑没有,现存在收藏家手里的绝大部分汉剑都没有扭曲成这样的。类似像抗砍那样整个刀刃浑身布满砍痕的情况连比较短的汉剑都没有。所以基本可以推定,长汉剑使用者之间的对抗有规则,有“体面”。这么一套设定搞完,场面一下就上流了起来,大家不耍赖讲武德,点到为止耗子偎汁。甚至不考虑如果血顺着刀刃留到手上怎么办。笑话,上流人“见肉分枪”,给你动脉上开个口行了,又不是司马家杀皇上,要“透背而出”,犯不上红的绿的流一地这么不体面。在讲规矩的场合迅速解决战斗,跟门客说客们跑重要场合一通嘴炮后,干脆直接地解决问题的场景“混合在一起”,罗宾汉先生做海盗的时候这样用剑:于老爷子做黄河大侠的时候也这么用;“一剑封喉”的场景从这时开始深刻的印在中国人的记忆里。剑的基本文化印象从此奠定。
了吗?
从两汉到南北朝一度是的。由于没有科举捣乱,社会阶层高度板结,官名都成了姓氏,大家在同阶级内部“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跑单帮的受过教育的文人说客们一肚子知识没地方用,只能凭借《战国策》这样的求官话术在帝国各地跑官要官,期间少不得用剑装X或者解决恩怨。“我能用嘴炮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和“我剑术高明,一刺破万法”渐渐被宣传成了文化人专属;从隋唐开始,剑再次受到军队的青睐。刀没有任何不好,不过刀终究是单面开刃,一边硬一边软,同等长度和厚度的刀是肯定比剑重得多的。在之前的视频我们也提到过:“直刃”武器精准的指向性和更长的有效杀伤长度是有弧度的刀替代不了的,单刃刀适合防守反击,是“单兵主动防御武器”,而剑双刃,使劲的时候“反撩”的便捷程度大大高于刀。于是经过中唐的战争和冶铁技术的进步,五代时期,巨剑“龙王归来”
说是“巨剑”,古代没这名。不过从尺寸来说,五代开始到两宋,和欧式一米二“长剑”差不多尺寸的巨大双手剑频繁出现在画像砖和雕塑上。
最典型的是后梁太祖朱温麾下的王重师。他马槊长剑皆通,被时人奉为宣武镇中第一,《旧五代史•王重师传》:(王重师)每于军前效用,颇出侪类。文德中,令董左右长剑军。再比如五代的刘知俊,号称能“披甲上马,轮剑入敌”,还有五代李存勖率领千余骑兵前出洹水时被围,他的护卫夏鲁奇,“持枪携剑”从午时杀到申时,“创痍遍体”杀百人护主而还。
石敬瑭死了以后后晋的政权落到了权臣景延广的手上。这位狠人年轻时练箭术的时候就号称“射不入铁不如不发”。他一掌权,契丹使者就要他称臣,他不肯,说“晋有横磨大剑十万口,翁要战则来”这至少说明五代到宋,双手大剑已经是常见的军事武器了。
高祖崩,出帝立,延广有力,颇伐其功。初,出帝立,晋大臣议告契丹,致表 称臣,延广独不肯,但致书称孙而已,大臣皆知其不可而不能夺。契丹果怒,数以 责晋,延广谓契丹使者乔莹曰:“先皇帝北朝所立,今卫子中国自册,可以为孙, 而不可为臣。且晋有横磨大剑十万口,翁要战则来,佗日不禁孙子,取笑天下。”列传·晋臣传第十七 欧阳修
这些半人多高的大家伙和先秦时期的“长剑”在长度上区别并不大,可是在结构上就大相径庭。首先是剑尖。和先秦时代极其锋锐的剑尖不同,五代时候的剑开始流行“圭首”,就是这个东西。这个叫圭,尖长成这样就叫圭首。
这样的头直刺绝对没问题,但是更偏向于斩击一点。这种圭首发展到明清就变成圆头。理由和螺旋桨战机时代飞机翼尖要弄成圆的一样。然后是剑身。这样的收腰结构开始出现。这不是为了“斩击”,这是为了减重。当然和斩击也有间接关系。毕竟,剑既然开始偏重斩击了,那么剑的宽度和分量就上去了。为了保证强度的前提下减点分量,收腰的结构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其次是剑格,就是护手。在两晋时代,不仅仅是剑,包括双手长刀在内,格仅仅作于“区分”刀刃和刀柄。确实有长一字型的格。但是打仗的武器绝大部分没有格。从南北朝开始刀开始有“木瓜”型刀挡,很小,大概也就护住虎口这个大,比如这一把一米二的南北朝长刀,他就只有这么小一个刀挡。到五代和北宋初期,剑和刀的刀挡开始变大变成“一字型”或圆盘型。剑比较特别,它变成“元宝形”。当然那个时候没有元宝,叫半月型。这个时候,剑显然也加入近身混战的行列,开始严肃考虑血流手上不好握持的问题了。
可能是出于文化继承和平衡剑身重心,还有增加挥砍时的握持感的考虑,五代开始剑的剑首也开始流行和环首刀一样的刀头。我并不是说从五代开始剑都这样,更不是说剑“只能这样”或那样。剑和刀不同,它既是一件趁手的兵器,也是身份的象征。所以剑是可以“换装”的。乞丐有可能捡到高级西装穿身上摆谱。但他装的再像第二天也露馅。因为不会有富豪“不换衣服”;剑也一样。包括先秦时代的圆盘剑首和帽子型剑首,这都是可以换的。“环首”剑东汉到三国就有。不过用这个剑装的人并不多。大部分人都是平时用圆盘首招摇过市,用的时候换帽盔首。有人说那哪儿来得及,记得前面我说过吗?同阶级的人之间决斗是讲规矩的。这规矩一讲就从西汉讲到南北朝。从唐末五代开始,梅花滚珠环首这样的剑首扎堆出现。和剑重新偏向于挥砍是有很大关系的。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从南宋开始,半人多高的巨剑风退潮了,军队里重新青睐长柄双手武器。南方流行双手平头砍,北方流行双峰尖头大砍刀。挥砍型的剑终究还是越来越短变成了单手武器。而且由于草原文明的加入,军队成分的变化,直刃剑的技术练的人越来越少,到明中期得倒过来从朝鲜重新传入了。这次从朝鲜传回的剑技明显的“刀剑不分家”。剑双刃的结构特点在明代的技术中开始淡化,变得很像刀的平替。现代的剑技基本上是从明末开始重新演化出来的。比如峨眉和武当的剑法,往上溯源都出不了明清。一直演化到清代,剑才重新演化出自己的特色。比如在国标刀法套路中常见的缠头裹脑剑术套路基本没有,剑术套路的起势剑都是主动伸出去的。刀法套路则是闲手手掌立起来伸出去,刀藏在身侧,刀尖对敌但是在敌人的眼里看不见你的刀尖。
明清重新演化出的剑技首先是彻底舍弃了马上战斗部分,全是步战技巧,马战时如何把握时机,如何保护手腕,砍空了怎么回,马上敌人刺,砍怎么防等,全部舍弃;
其次不考虑护具。默认敌我双方完全没有防护。明清剑术保留大量偷手偷脚的招,像奥运花剑这样专注于敌人致死区的思路完全不在明清剑术的考虑中。“在保护自己安全的前提下解决问题”变成了首要考量。
再就是出现了极多不讲武德偷袭用的阴招。这有个时代背景。就是到清代,剑又变成“短剑”了。明清两代的锻造工艺是整体性衰退,古人能做长做直的技术明清铁匠搞不定了,强行做出前辈的剑型那就只能看了。拔出95厘米刃长的剑端平,剑不点头都做不到。技术做不到,又没有两汉板结的社会阶层给决斗双方兜底保持体面,那阴人的损招阴招肯定就会被开发出来。